最後的衙前圍村 理髮檔主:公義去咗邊?

City

發布時間: 2016/01/27 16:56

最後更新: 2016/01/27 19:31

分享:

分享:

以前每年的新年,衙前圍總是熱鬧。整條村溢滿家鄉茶果包子的香氣。村民拿着盤子穿梭巷里,為鄰居送上熱騰騰的糕點,然後晚上每人在家中拿點吃的,集合在空地上打邊爐「團年」。

近年面對重建,村民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來的小貓三四隻,仍不忘承繼過年傳統,在空地上BBQ,開懷地「啤啤佢」。

電視劇教曉我們,BBQ等如「大團圓」,但今夕的衙前圍燒烤大會,卻是村民的最後晚餐。

衙前圍村最後一次團年燒烤大會,參加者由往年的村民換成今年的義工和市民。(王嘉昌、郭紫珊攝)

事關重建經過了多年拉鋸後,地政總署在去年底正式發出收地通知,飭令居民在1月25日前遷走。不走又如何?大概從電視中也學過,人被抬出屋;家當如垃圾般被清走。

在很久很久以前,東九龍有十三鄉:牛頭角、茶果嶺、竹園、坪石等。如今它們都只留下一道名字,面目全非,唯獨被稱為「市區最後一圍」的衙前圍,經歷了600年依然屹立。

衙前圍面積雖小,但它是抗日時期的橋頭堡,地位超然。試過日軍想拆村拆不成,戰後英人又想把小村夷平,最後去留提升到外交層次,由中方出面阻止才得以保留下來。

跟很多近年在我們眼底下逐逐消失的人事物一樣,

衙前圍避過了日軍英政府的斬殺,卻逃不過「自己友」的重建計劃。

而衙前圍重建的故事,得由八十年代說起。

市建局伙長實發展私樓

發展商長實自八十年代起在村內進行收購,好些村民當時已賣掉祖業移民他國。1993年,市建局前身的土發公司宣布重建衙前圍,翌年找來古物諮詢委員會研究古迹廢存,最終專家認為舊建築經過多次翻新重建已失原貌,建議只保留天后廟、門樓及「慶有餘」牌匾。

老一輩原居民不接受重建也不願離村,遂夥拍區議會、歷史學家游說政府出手收購業權,與長實交易,保住圍村。

老村民以為手握勝算,不過政府十多年來一直拖拖拉拉,不置可否。一方面,居民未知前景,沒再花錢修葺,導致圍村急劇老化;另一方面,堅持的老村民相繼離世,年輕一輩心急如焚,反建議盡快重建。

突破性發展要數2007年,市建局宣布與長實合作重建衙前圍,其後拋出「寓保育於設計」的方案,重建保育公園,並在兩旁興建兩幢提供750個單位的住宅。

為了留住社區脈絡和在地生活,居民向市建局提出「樓換樓,舖換舖」的要求。(王嘉昌、郭紫珊攝)

2011年,長實與市建局已收回逾八成半業權,政府其後頒下《土地收回條例》收回整條村。不願遷出的居民,挺着霸佔官地的「罪名」繼續抗爭,至去年底接到最後通牒,地政總署將根據《土地(雜項條文)條例》在1月25日清場。那代表,衙前圍600年歷史,以及居民長達廿年的抗爭,將於當天一朝了。

大部分原居民早已賣出祖業,現時村民都是早年從原居民、二三手業主那裏購得寮屋和小舖的外姓人。這堆「末代業主」中,最為人熟悉的,就是多年來打着「廿蚊剪個髮」旗號服務街坊的姜毅理髮檔檔主郭裕家。

郭裕安坦言最不捨得一班街坊,現時最希望可獲安排復業,直至退休。(王嘉昌、郭紫珊攝)

新年前夕,好多公公婆婆前來姜毅打算恤個靚髮過年,半戶外的小髮廊,這天非常熱鬧。有街坊讀到貼在店外的收地告示,回頭跟郭裕家說:「真係要走啦?唔會咁衰嘅!點會大節流流趕人走?」郭輕歎:「我當年都覺得佢哋唔會咁對我……」

30萬買斷屋舖無以為生

郭裕家是福建人,八十年代來港做製衣,曾跟朋友北上開廠可惜蝕清光。一無所有的他後來跟師傅學剪髮,並投靠同鄉住進了衙前圍,利用屋旁的空地辦了姜毅,替附近街坊理髮賺錢,後來兩個住在附近的親妹也來到幫忙開檔。

同鄉在2003年離世前,半賣半送把屋子和小店留給他。粗茶淡飯的他,坦言日賺幾十元已夠過活。「我吃素的,有時朝早煲一煲八寶粥,十蚊已夠食幾日。平時冇乜嗜好,朝早練八段錦後就開檔,下午吃個廿蚊的茶餐就晚飯都唔使食,晚上打座然後瞓覺。」他以為這樣的平淡日子,可以過一世。

2007年,市建局宣布重建後跟郭裕家談賠償。

最初話俾37萬買我間屋同舖(寮屋340呎、理髮檔260呎),之後又改為30萬,我問30萬點計呀?佢冇答。其他人賠幾多呢?佢話個別個案不可作比較。


我當時接近50歲,讀書唔多好難轉行,咁即係攞我命。而最重要係,我唔想搬走。

住宅項目料賺四五十億

郭裕家後來得到重建關注組義工、昔日的重建戶及村民幫忙,因着市建局的計劃提出不同的安置方案。局方提出保留圍村中軸及其中八間村屋,他即「打蛇隨棍上」反建議將其住所納入保留範圍,讓他如常生活。

市建局後來拋出「復業方案」,讓他在重建完成後返回區內營業5年,首3年租金600元,其後兩年分別3,000元及5,000元。

惟5年過後,市建局有權審批其去留,租金亦需跟隨市值。

咁即係又係敷衍我,我接受咗,做多幾年咪又係要被人趕走?有人覺得我哋只想要多啲賠償,但其實我只求一個公平待遇。你攞我間屋俾返間公屋我,攞我間舖就比返間舖我做到退休,我自己靠雙手搵食,一蚊都會唔要你哋。

香港人計數最叻,你幫我計吓。佢哋收咗樓已享有高空發展權。將來上面會起750個300幾呎至700幾呎的單位,拿中位數500呎計,我當你賣萬二蚊呎,都有成四五十億。


賺咁多都咁絕?市建局有政府注資,講社會責任,但就攞我哋啲錢去同地產商分。咁你企業良心去咗邊?公義去咗邊?究竟點解個世界會係咁?

重建區內仍有五六伙人,他們不論老幼也打算留守到最後一刻。(王嘉昌、郭紫珊攝)

聽罷這番話,記者忍不住說:「郭生你好叻,識咁多嘢。」

但其實,這些小市民愈叻就愈叫人心痛,那代表着現實把他迫得有多緊。若果跟前這位52歲的伯伯夠福氣的話,他根本到死也不需知道這些。

中聯辦教按基本法投訴

與市建局來來往往的這些年間,郭裕家曾去信過區議會、立法會、特首辦甚至中聯辦要求協助,期間見盡荒謬世情。令他最記憶猶新的,是當日與區議會主席的一番對話。

我請他幫我找個地方做生意,他竟然說:其實你都係鍾意剪頭髮啫!不如你以後來我辦事處幫我做義剪啦!

上書中聯辦,得到了書面回覆:「佢叫我按基本法,唔係就去投訴……」市建局的「先清拆後安置」概念也教他哭笑不得:

搬走咗你真係仲會理我?

重建區裏發生的事,也教他費煞思量。村內其中一位留守的居民叫阿健,他住地下,一樓已被收回。早前雨季,阿健家的漏水問題特別嚴重,後來他發現屋頂無緣無故被開了個洞,雨水穿越一樓直滴其單位,導致一屋濕透。

求助於市建局,局方乘機游說他遷出,阿健不肯,硬要局方派人維修。豈料工程人員來到,就打開一把傘將洞蓋着,遮柄扣上屋內實物便作罷。

之前活力士多火燭,奇在當晚明明落好大雨,點解火勢咁猛?平日都有市建局保安當值,偏偏個幾鐘又唔見人,但消防處話無可疑。

村內的活力士多及旁邊商店於去年8月發生火警,大火把村屋屋頂燒通,事隔數月現場仍留下清晰痕迹。(王嘉昌、郭紫珊攝)

訪收樓現場學「被抬走」

至截稿前,重建區內仍有約10戶未願簽下同意書,一眾人等月初剛與市建局開會。郭裕家最後得到的方案,由30萬元改為8萬多元另加一個公屋單位。

「依家出咗收回條例啦嘛!我哋係咪都要走,佢仲使乜理我哋。」他都沒好氣再周旋:「你到時來抬我啦!」他說這麼多年,自己也有過脆弱的時候,不如簽紙便算。

但諗深一層,我簽又死唔簽又死,不如抗爭死!

為了應付始終會來的清場日,郭裕家早前跟昔日的重建戶去看深水埗海壇街收樓。「到時會咁既,搵鐵馬圍住幢大廈,然後兩車人,大約四五十人就上去搬人落樓。有啲位有個鐵架,封咗木板,佢哋叫做『遮醜板』,遮着唔比人影到抬人的情況……」

一個怎樣的社會,才會叫一個年過五十的人,拙劣地學習實地抗爭,準備一天被抬出自己的家門。也不禁學郭裕家問:公義何在?世界怎麼了?

全文刊於《iMoney智富雜誌》第431期(收費閲讀),標題經編輯修改,原題為「最後一夜 村民學定被抬走」。

iMoney智富雜誌facebook

撰文 : iMoney智富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