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雄:村上春樹的文字實驗
發布時間: 2015/12/14 15:37
村上春樹的《聽風的歌》(Hear the Wind Sing) 和《1973年的彈珠玩具》(Pinball, 1973) 剛出了新的英譯本,兩本小說合為一冊,他還為這個版本特別寫了一個序,題為 "The Birth of My Kitchen - Table Fiction"。
新譯本由加拿大約克大學日本文學教授 Ted Goossen 執筆,我不懂日文,但拿了幾段來比較 Goossen 的翻譯和 Alfred Birnbaum 二十多年前的譯本,發覺 Goossen 至少在行文上較為通順;有時兩者的翻譯意思不同,至少其中一個譯得不準,但也是 Goossen 的翻譯較容易理解,例如以下一段:
I'm not trying to make excuses. At least what I'm writing here is the best I can do. There's nothing else to say.
Still, here's what I'm thinking: way before you're good at it, maybe years or decades before you're good at it, you can save yourself, I think. And when you do, the elephant back on the plains will be able to tell his story with words more beautiful than your own. (Birnbaum)
Don't take this as an excuse. I promise you - I've told my story as best I can right now. There's nothing to add.
Yet I can't help thinking: if all goes well, a time may come, years or even decades from now, when I will discover that my self has been salvaged and redeemed. Then the elephant will return to the veldt, and I will tell the story of the world in words far more beautiful than these. (Goossen)
其中的 「the elephant」是呼應幾段之前敘事者說自己寫作有很多限制,例如要描寫 「elephant」,便不會寫得好;Birnbaum 的翻譯令 「the elephant」那句難以理解,因為 「the elephant」忽然變了是講故事者 (「tell his story」),而在 Goossen 的翻譯,講故事者仍然是 「I」,「the elephant」只是 「the story of the world」"的一部份,與前文的銜接便很清楚了。
這是我第一次讀 Hear the Wind Sing,比較過兩個譯本後,便決定讀 Goossen 的。(這個比較,令我對 Birnbaum 翻譯的其他村上春樹作品也信心大減。)
村上春樹的小說,我從來只讀英譯,因為試過拿起中譯(賴明珠翻譯)讀了幾頁,覺得行文很彆扭,而英譯則十分自然,不像是翻譯。為甚麼會這樣呢?是英譯者的翻譯水平比中譯者的高很多?還是有其他原因?
讀過村上春樹的 「The Birth of My Kitchen-Table Fiction」"後,我相信答案正在其中。在這篇序文裏,村上春樹講述他如何在二十九歲的「高齡」才開始寫小說;那時他還在經營咖啡館和酒吧,要打烊回家後才有時間寫作,伏在廚房的餐枱上寫,所以他稱這兩本小說為 「kitchen-table novels」。
然而,他最大的難題不是寫作時間不夠,而是在文字表達上總覺得不滿意。他起初寫的東西好像都符合「小說」的條件,可是他自己讀起來卻覺得沉悶;他不禁氣餒地想:
如果連作者自己也覺得作品沉悶,讀者的印象大概會更差了,看來我的寫作天份真的不夠。
村上春樹在尋索的,是屬於自己的自然聲音 (my own natural voice),令他能夠自由地、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表達寫作時浮現的思想和感情。雖然日文是他的母語,但他反而覺得日文的詞彙和句式對他來說是束縛;他太熟悉日文,因此寫作時擺脫不了對日文「文學語言」(literary language) 的既定了解,下筆就不期然寫出這種文字,而不是屬於他自己的自然聲音。
為了擺脫日文的「文學語言」,村上春樹想出了一個文字實驗:他收起原本用的原稿紙和鋼筆,因為這兩樣東西對他來說有「文學」的聯想,然後搬出打字機來,用英文寫《聽風的歌》的開頭,再翻譯為日文。
他補充說他不是逐字逐句將英文譯成日文,而是有所增補刪減,與其說是「翻譯」(translate),不如說是「移植」(transplant) 。由於他的英文並不那麼棒,他只能用簡單的詞彙寫出短小的語句,要將想表達的意念用最精簡、最容易明白的方式寫出來。
就這樣,先英文,後日文,他逐漸找到了一種獨特的文字節奏;到他完全掌握了這個屬於他自己的自然聲音,他便直接用日文寫作了。
村上春樹稱自己的文字為「一種新風格的日文」(a new style of Japanese),它的誕生,可說是出於一個弔詭:在自己熟悉的日文空間裏,他感到束縛;在自覺生疏的英文空間裏,他反而找到了文字的自由。他這種新風格的日文,翻譯成英文後讀來自然,也就不是甚麼出奇的事了。
《聽風的歌》只有一百頁長,一個下午便讀完了,感覺還好,有點像他後來的《黑夜之後》(After Dark),雖不是傑作,但也不會令人覺得稚嫩;過兩天會看《1973年的彈珠玩具》,應該也不錯吧。
村上春樹認為自己的小說家生涯是由第三部作品《尋羊冒險記》(A Wild Sheep Chase) 才正式開始,不過,他視《聽風的歌》和《1973年的彈珠玩具》為「不可替代的老朋友」,令他「暖在心頭」。
事實上,村上春樹還說,要不是當年《聽風的歌》得了《群像》(Gunzo) 雜誌的新人文學獎,他很可能早已放棄寫作;可以說,沒有《聽風的歌》,就不會有村上春樹的小說世界。
全文刊於王偉雄的網誌魚之樂,獲授權轉載。
撰文 : 王偉雄 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奇科分校哲學教授